当林章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，小王笑着说道：“那还不简单，不是王指导员出卖了你，就是二连的哪位兄弟出卖了你。”
“不可能！老王我了解他，口风很紧。二连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我的真实情况，知道这里地址的就更少了，他们答应过我，要守口如瓶！”
“你如此煞费苦心，就是为了瞒我？”听到这儿，张恒宁气不打一处来。
“知足吧你。说明舅舅在意你，在意你对他的看法！他一生骄傲，不想让你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！所以才把那条断腿放进了烈士陵园，骗过你，骗过连队的大多数人，让你们只记得他在连队的美好形象！”小王说到这儿，语调有些哽咽。
“你还没回答我，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？”林章峰固执地问道。
“我在王指导员的办公室里，看到了一份文件，是关于新军残证的换证通知，下面罗列了团里需要换证的人员姓名和通讯地址……排在第一个的，就是你。”
“还是王指导员泄的密。”小王叹道。
“不，他不在办公室，我正好在那儿等他，无意中……”
“你这算是窃取军事秘密，该拖出去斩首的！”小王笑道。
“要是我不找来，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吧。”张恒宁忽然幽幽地问道。
林章峰没有说话，只是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出神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说道：“曾经意气风发地发誓，说在我任内，二连的烈士陵园，绝不再添一座新坟，呵呵，可笑啊，添的那座新坟，就是我。我还有何颜面，再见二连的兄弟？”
“舅舅，你那只能算半座，再说了，你还活着呢，不建也罢。”
“从这世界上消失、让人们不再想起的最好办法，就是把声名连同自己一起，埋进土里。”林章峰有些忧伤，又有些坚决地说道。
“有的人即使埋进了土里，但也会依然活在人们的心中。”张恒宁盯着林章峰，目光坚定。
“行了，大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，难得。再说了，心里都还常常想起彼此，何必言不由衷？舅舅，你回来这几年，我可是时时刻刻都看在眼里。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争强好胜，从来不会因为自己身体上的残疾而有所自卑，怎么一见到老部下，心理上的腿就断了呢？张恒宁，你敢相信吗？这老瘸子干的是需要东奔西跑的采购，县里的农贸市场，哪个摊位的老板不认识他、不怕他啊。他那眼光毒，食材好不好，假不假，一眼就能看出来，更绝的是，腿不行了，手的功力倒上去了，就这么随便一拎，就知道有没有缺斤少两。优秀的人，真是到哪儿都优秀，缺胳膊少腿都孬不了，你说气不气人。舅舅，晚上这顿，必须得你来请。”小王不想让这种悲伤的气氛再继续蔓延下去，打趣道。
林章峰果然笑了，说：“我请，当老板的人还这么斤斤计较。不过啊，我能有今天，还得感谢我这个侄儿对我不离不弃。一听说我退伍了，马上就把我接回来了。我说，我都是个废人了，你不怕我拖累你？他倒好，直接扔给我几张名片，还理直气壮地说，废不废你说了不算，我这夫妻店，买菜脱不开身，你是在高原上管过种菜的，菜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得出来。这是几个熟悉的菜贩子的名片，以后买菜的事，就你负责了！小张你看看，以前在连队，是我给他布置工作，现在倒好，骑到我头上去了。我也是贱，还乐呵呵地替他跑东跑西，越干越有劲，感觉自己还是能做点事的嘛，哈哈。”
“这店啊，你是有股份的，你不出力，还指望谁来帮你。”小王也嘻嘻哈哈地揶揄道。
张恒宁笑了起来。
他恍惚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那个二连，林章峰的腿还在，小王也没有走……
晚上到了饭点的时候，果然像邱霜说的那样，八张桌子早早就坐满了人，门口还排了长长的等位的队伍。
小王
果然是五星级酒店镀过金，部队炊事班掌过勺的，一个人虽然在灶台边忙得飞起，但思路清晰，流程规范，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墩子、打荷等人员切菜配菜，用最短的时间就完成了出品，没有让客人们久等。
邱霜就如同蝴蝶一般穿梭在席间，一边接待客人，一边忙着上菜。
今天还有个免费的劳动力也加入了进来，张恒宁也客串了一把服务员的角色，脸上始终带着温暖的笑，从后厨捧出一盘盘精致的菜肴。
这时，林章峰就坐在前台，负责收钱。
他看着饭馆里热闹的场面和张恒宁越渐熟练的动作，眼眶变得湿润起来。
“如果能一直这样，该多好啊。”他在心里想道。
一忙到晚上十点，客人才陆陆续续走完。
“关门，打烊，后面的生意不做了。”小王从后厨走出来，给自己倒了满满两大杯茶水，一口气就喝了下去。
一停下来，张恒宁这才感觉到肚子特别饿。
原来，干餐饮这一行，一点儿都不轻松。
四个人到现在都还没吃上一口饭。
小王把杂工打发走了之后，把店门关上，自己又去后厨折腾了一会儿，端出来整整八盘菜。
荷叶红烧肉、藿香鱼、水煮肉片、回锅肉、油焖虾……
“王班长，太多了，吃不了。”张恒宁话还没说完，手里的筷子就夹起了一块红烧肉。
“倒酒！”小王从酒柜里拿出来两瓶茅台，给四个人分别倒上，“舅舅，这第一杯，得你来说。”
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现在算是过上好生活了，小张，你还得继续过苦日子。没办法，你苦了，我们才能甜。只有在边防连待过，深刻体会过那种苦，才会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甜。第一杯酒，就敬敬我们还在边防连的兄弟们，谢谢你们。”四个人一饮而尽。
“这第二杯，我就厚着脸皮举杯啦，”张恒宁说道，“希望老连长和老班长，有空还是多回连队看看，大家都很想你们。”
张恒宁说完，自己一仰脖，把酒干了。
小王犹豫了一下，也把酒喝掉了。
只有林章峰把酒杯轻轻地放在了桌上。
“连长……你怎么不喝？”张恒宁问道。
“有的东西，丢掉了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”林章峰忧伤地说道。
“你丢掉的，不过是重新面对大家的勇气。对于一个当过兵的人来说，身体健全不算完美，只要忠魂还在，就是完美！”张恒宁大声说道。
林章峰低着头，沉默了很久，终于端起酒杯，缓缓把酒喝干。
张恒宁和小王终于高兴起来。
“我就很简单了，大家开开心心的就好。”四个人又是一饮而尽。
那个夜晚，三个老兵聊着二连的故事，那些在邱霜眼里实在是算不上故事的故事，在他们嘴里，却仿佛是世间最有意思、最值得怀念的事。
邱霜永远都不可能明白的是，单调的戍边生活中，哪怕只是一片羽毛的轻轻拂过，都能激起一阵惊涛骇浪，在战士们的心中留下永远都不可能磨灭的难忘记忆。
那天，他们喝到很晚，酩汀大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