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星被孟上月派来的马车接走后，江焉阑搬回了将军府。
回府还不到半日，珩王就立刻派人来邀他去王爷府赴鸿门宴了，与江焉阑意想的分毫不差。
珩王要与西凉二皇子明志，必然要拿他这个斩过西凉来使的人献祭，如今好戏正要上台，他身在其间，怎能不看？
待探子传来若星的马车安全抵达皇苑的消息，江焉阑这才换了身玄色箭衣，安然去赴宴了。
七日后皇苑要举行外宾大宴，宫中的四司娘子们这七日都要在此处布置四司，若星这次选择独自前来，只因……如果到时她出了什么事，也不会连累到玲珑四司的人。
孟上月的马车只将她送到皇苑侧门，进去了便有宫女接应，皇苑气派典雅，檐牙高啄，抬头就能看到屋檐上美轮美奂的琉璃瓦，一景一致栩栩如生。
三两宫女不时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各司其职，如此井然有序的景色，却安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，若星跟在宫女身后，低眉看到宫女的鞋履都换上了软竹所致的鞋底，脚步声轻如鸿毛落地。
在这样巍峨的皇苑里，似乎连兽蚁都上了规矩，不敢扰乱皇苑圣地。
宫女将若星带到大御厨后就走了，负责接应的尚食娘子长着一双下垂的笑眼，身材微胖，如同画像中珠圆风韵的仕女，穿一身耐脏的灰绿宫衣，襻膊勒得肩膀上的肉都委屈地挤了出来。
让若星想起了金麟山庄的圆盘脸娘子，不由觉得亲切了几分。
“那个小丫头，你跟我进来。”尚食娘子擦了把额间的汗，冲她招招手。
若星乖巧地跟上去，听得尚食娘子道：“你可以叫我珠玉姑姑，惊鸿宴的送来的四司人都被安排在大御厨统一教学，七日后核考，你也同那些四司人一起。”
若星一怔：“还要核考？”
珠玉以为她是怕了，宽慰她：“别害怕，这只是长宁公主安排的教学核考，并不影响什么，若是核考得了各司的头等，长宁公主还要赏的。”
说话间，珠玉带着她穿过游廊，跨进了一道精巧的垂花门，御厨房门户幽深，炊烟冷冷地盘桓在屋檐，各案尚食娘子们如同织布机上有条不紊的梭子，“织”出来的菜肴五花八门，但同样的是，每一道的外观都精致绝伦。
其间，一位红案的尚食娘子刚从油锅中炸出一盘“黑莲花”，登时整个御厨房就弥漫起了一股余音绕梁的臭味。
珠玉与她解释道：“那是臭豆干，吃过没？”
若星摇摇头，回道：“没有吃过，但在书上看过，听说是闻起来臭，吃起来香，珠玉姑姑，御厨房怎会有这般味道极大的食物？”
玲珑四司有姑母亲撰的《四司理学》，里面记录着姑母大半辈子学来的各司的要义和技艺，若星在“臭食”一章中见到过臭豆干的做法，有极大部分人是接受不了这个味道的，宫中御膳讲究精、细、珍，里面记载了一个有趣的宫中传说，据说宫中吃的米，是将谷种在鹧鸪鸟的尾巴上，一根尾羽上所产之米，一年只取其间最饱满的两粒，其余舍弃，虽不知真假，但可见宫中对食之精细的境界。
臭干子在平民夜市小摊上常见，到了御厨房，那就是奇观了。
珠玉把她拉到身边，悄声道：“低声些，这都是皇上点名要吃的，近半载来，皇上口味突变，特别爱吃臭食，不止这臭干子，还爱吃臭鳜鱼鲊、臭笋干鲊呢！”
“突变？”若星抓住其中的重点，“那皇上之前口味是比较清淡吗？”
珠玉：“不能算清淡，但是这么重口是绝佳没有的，好了，不可议论宫中贵人们，被抓到要杀头的，你报到的地儿到了。”
眼前是大御厨的后院，几个熟悉的面孔立于院中，在等待四司娘子的分配，这些人都是灵动坊的学徒，打头的是贺连心。
贺连心穿着一身藕荷色云锦素面百迭裙，较比往日低调了不少，她向若星看去，起初大惊失色，她不会是跟来害自己的吧？！后面又有些心虚，怕此前在国公府陷害她那事被捅出去……
贺连心犹豫着想向四司娘子举告，但见若星一派从容，想必能进来也是花了不少银子和四司娘子打点的，如果这人敢轻举妄动，等以后见到后宫的妃嫔们再举告她不迟。
想到此处，贺连心昂头瞪了若星一眼，见她穿着山茶色绸缎褙子，里面是淡色细布罗裙，果然还是此前那个粗布麻衣的茶酒厨子穷酸样。
若星并未看她，只是静静立在人群最后，一派素净淡雅，等待四司娘子分配。
贺连心属厨司，分配的尚食娘子瞧了一眼她的名帖，就将她分到了看菜位，在御厨里，最下等的是净洗位，平日就是洗菜和洗碗的活计，其余备案位和掌勺位都是极其重要的位置，轻易不会交给新来的学徒，如若宫中贵人吃出了什么事，全御厨司都要麻烦。
而其间最得利的位置是采购和看菜，采购掌管银钱往来油水极多，看菜则不一样，看菜所做的菜肴不是用来吃的，只需外观精美即可，看菜的尚食娘子需亲自到席上布置，以防贵人们问起席面，是一个既不用负责菜肴出事，又可以在贵人们面前留下印象的好差事。
这种差事自然都是留给有背景的人物，比如贺连心。
若星进来后才知道还有这么一道坎，失策了，从名帖看来她只是个无名小卒，随手打发了便是。
果然，轮到若星时，尚食娘子只草草看了一眼她的名帖，就将她分配去净洗位了。
看菜位在御厨前院，净洗就在后院，贺连心跟着尚食娘子转身时心下冷哼一声，她以后可是要入宫做尚食娘子的人，这茶酒厨子最好是不要挡她的路，不然她绝对不会手软。
待众人走了，若星跟随尚食娘子的指示来到水井旁，木桶里已经堆了许多要洗的锅碗瓢盆，她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宽长的袖子，思考着要用什么绑起来。
下一刻，一根青色细布襻膊就垂在了她眼前。
珠玉下垂眼和善地笑着：“我一看你就知你会被分到净洗了，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巴结的人，你这样临时多出来的，基本都会被丢到净洗。”
“姑姑，您这是？”若星的目光落到珠玉的手上，她拎着一个水桶，里面装着冒热气的水，但看她手背肌肤细腻，并不像是净洗位的娘子。
“井水太凉，不舒服。”珠玉把木桶里的热水倒在净洗的大盆里，直爽道，“再说了，你不也是贵人们走后门进来的吗，我巴结巴结，以后你这丫头若是飞黄腾达了，别忘记姑姑我的好处，到时有放出宫的名额，帮姑姑要一个！”
珠玉把示好的目的说得明明白白，好似她给的不是一桶热水，而是金银财宝一样的，笑眼中有几分可爱的憨傻。
好在对现在的若星来说，热水也很宝贵。
若星弯起杏眼，将打水的木桶丢下井中，闲聊般随口问珠玉：“姑姑在宫中不好吗？我听闻御厨房里的尚食娘子在宫中是很被敬重的。”
珠玉左看右看，悄悄凑到她耳边说：“皇宫这样的地方，荣华富贵都得险中求，都是外面的人想进来，里面的人都想出去。”
说完立刻直起身子，道：“不可妄议宫中之事，你可记住了。”
若星忍不住笑起来：“记住了。”
虽然分了工位，但各司每日都会有专门技艺教学的时候，厨司便是在每日晡食，晡食是贵人们一日中最丰盛的一餐，只是看一看，都能学到许多密技。
今日午后圣上已经驾临皇苑，若星跟随灵动坊的学徒们一道进了大御厨，就见尚食娘子们如同上阵前的将士，各守自己的一案领地，白案的捏面娘子手法巧夺天工，红案的娘子掌着勺，煎烹煮炸信手拈来，饶是贺连心和若星这样给权贵做过宴的四司人，也不敢移开眼睛，生怕错失什么细节。
珠玉姑姑是属红案的尚食娘子，负责切菜，只见一块豆腐在她手上，手起刀落，杀伐果断，放到水中时，千丝万缕的花瓣在水波中荡漾，一朵栩栩如生的月白菊就盛放了。。
这是今日的汤菜，翡翠芙蓉，其实就是白菜豆腐汤，考验的是刀工。
灶台上掌勺的尚食娘子刚下了一条鱼，登时整个御厨房就“飘香千里”了，一众学徒想捂住口鼻又不敢，一个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望向灶台，那是今日的主菜千里跃龙门，也就是鳜鱼鲊，若星记得是珠玉姑姑说的圣上最爱吃的菜之一。
尚食娘子们手脚麻利，一个时辰不到，十二道精美珍奇的菜肴就出锅了。
掌勺的尚食娘子名叫海兰姑姑，吩咐宫女上菜后，将炒菜勺极其珍惜地洗净、抹油后挂起来，那是一把打磨得极好的长柄玄铁勺，一看色泽就造价不菲。
做完这一切后，海兰姑姑转过身来，目光落到这几个新来的厨司学徒身上，说道：“听闻你们都是在盛京城中名气不小的厨娘，明日开始，御厨房的晡食就由你们来做，当作核考，明日的皇苑会送来一批鸡心菜，到时，你们就以此为题，做一道主菜吧。”
“是。”学徒们低眉应下。
已经到了春末初夏，鸡心菜过了这个时节就没了，且采摘麻烦，保存困难，因而珍贵，价格几乎与羊肉无异，是贵人们餐桌上常出现的菜色。
若星虽没吃过这道菜，但好在寒泉庵时盛嬷嬷教过不少宫廷菜的做法，对她来说不是难事。
待所有人走后，若星跟着净洗的宫女将御厨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才回了宿寝，皇苑的夜比山中还要寂静无声，连鸟声与河流声都听不见，若星忽然有些懂了珠玉姑姑为何想出宫，她失眠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
第二日鸡鸣便起床，要到皇苑后门去领食材。
若星起得很早，天还没亮就在后门处等待，不多时，三俩负责取菜的尚食娘子也来了，过了会儿，负责采购的马车就悠悠驶了进来。
马车停稳后，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太监从马车上跳下来，先是问道：“御厨房的姑姑们呢，今日的食材来了！”
若星没有上前，等着姑姑们取菜。
灵动坊的人这时浩浩荡荡来了，贺连心就当没看见前面的若星一样，径直插队到了前面。
若星不想起争执，想着反正不急于一时，就静静在队伍后等待。
贺连心性子大方，和采买的小太监说笑着聊了几句，领到了许多上好的食材，灵动坊的人说笑着很快走了，若星这才上前。
“麻烦公公，小人想领一些鸡心菜、春笋和梅花咸肉。”
小太监挑眉瞧了她一眼，突然把放着鸡心菜的箱匣合上，道：“鸡心菜没了。”
若星一怔：“箱匣里不是还有一些吗？”
“那是特意留给妃嫔们的小厨房的，这么名贵的菜，每天就那么一点，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吃上吗？”
若星想到叶舜所说的，宫中到处都需要打点才能办事，只是刚才没见贺连心交银钱，许是这个公公看人下菜碟。
她犹豫了一下，取下荷包，交到了小太监的手上。
小太监打开荷包看了一眼，这才正眼看人，从箱匣里把她要的食材都给了她。
回去的路上，若星盘算着带来的银钱，好在叶舜还偷偷在包袱里放了一些，如果往后日日都要如此，恐怕她身上那些碎银花不了几日，但如果不买，她领不到好的食材，只怕连外宾宴都进不去。
得想想法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