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汴河宁陵荒野。常胜军又一次溃败。数万契丹勇士丢盔弃甲, 折了二十里地,留下一路鲜血尸首。饶是上级军官严令冲锋,甚至下令后退者斩, 也支持不住崩溃的士气。

谁能料到!

金兵铁骑中簇拥的尊贵大将,不是完颜斜也,不是完颜宗翰, 甚至不是狼主完颜晟。而是一名须发斑白的契丹长者, 身披华丽黑貂皮袍,头戴虎皮帽,身系金腰带, 背后一张长弓, 胯`下一匹高大神俊千里马, 竟比金国贵族的做派还要富贵华丽。

他策马出阵, 马鞭一扬,声音嘶哑而微颤:“你们是哪路军队?”

说的是上京临潢府口音的契丹话。不仅常胜军兵卒大吃一惊, 军中的萧和尚奴、萧休哥、铎鲁斡、耶律九哥等少数贵族出身的将领, 脸色刷的白了。

不由自主喃喃道:“陛——陛下?”

金军阵中的契丹老者不是别人,正是大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, 尊号天祚帝。只因当年傲慢过甚, 羞辱了女真酋长完颜阿骨打,以致亡国之祸,大辽灭国之时被金国俘虏,废去帝号,降为海滨王, 此后一直软禁在上京。

天祚帝亲眼目睹了大金国迅速崛起、蚕食他领土、杀伤他臣民、如今把他几乎当奴隶一般对待,早已壮志全无,在上京袒衣牵羊,跪拜金酋,只盼在金人手里偷一份安宁的风烛残年。

此时面对故辽军兵,想起昔日富贵恣睢的生活,也免不得老泪纵横。然而说出来的却是:“你们是契丹人,是我大辽臣民。大辽既已归附大金,你们——为何还要给曾与大辽为敌的宋国作战?”

常胜军虽是佣兵,毕竟是在天祚帝治下组建的佣兵;虽然换了数个主人,毕竟都还认得,天祚帝便是他们宣誓效忠的第一个主人。

当啷一声,有人手里的弓未拿稳,怔怔掉在地上。

“陛下……”

天祚帝身后,数个女真话语不耐烦地催促。天祚帝提高声音,叫道:“如今大金国才是我们契丹的主人。都勃极烈元帅有令,放下刀弓,投……投降不杀!”

数万金兵轰然大噪:“投降不杀!”

常胜军将领互相一望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慌乱之情。硬下心来,大喊:“他不是我们陛下!他如今是大金海滨王,不……不是大辽皇帝!咱们不听他的!杀啊……”

然而金军把天祚帝、连同被俘降金的辽宫后妃、贵族、高官,一起推到阵前,形成了一座华贵的人墙。常胜军喊归喊,如何敢就此动手屠戮?

忽而有人认了出来:“萧……萧挞不也将军!你原来没死……”

“萧术者大人!元妃娘娘!”

“许王!那不是许王!——那是秦王!”

天祚帝身后,女真话低声命令道:“放箭。”

铺天盖地的箭枝,从一排前辽皇族背后汹涌射出,直击常胜军排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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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辽国废帝做前锋,一面劝降,一面杀,主意是完颜宗翰想出来的,效果斐然卓著。常胜军头一次显得如此名不副实,心理防线在天祚帝一次次的喊话中逐渐崩溃。

两次雪地攻防战,常胜军岩州营被围困山谷,天祚帝亲自来劝降,坚持了一夜,兵士们杀了领头的军官,整建制出降。再过两日,前锦营爆发哗变,统领军官一连砍了百余人头,才遏制住事态,但士气已大幅下滑。萧和尚奴等将领纵然心急如焚,又如何能控制每一名士兵的心思?

纵然有朝廷方面的老将猛将合作指挥,甚至康王赵构亲自压阵,也只能是让溃败变得不那么难看而已。等到退守襄邑的时候,常胜军已减员过半。求援的信件一封封派出去,然而多被以逸待劳的金兵截获在半路。

天光渐亮,灰色的雪雾带着薄薄的橘黄色霞光,被寒风慢慢吹散,金兵铁骑又一次围在了常胜军营寨的战壕外面。前面照例排着一层契丹肉盾,照例进行着战前的“劝降”。

甚至,令昔日的宫女后妃,齐声唱起了契丹民谣。悠扬旷达的调子被风送到耳边,引无数男儿落泪,思念着那个回不去的故乡。

心志摇摆的兵卒要么已投降,要么已战死,剩下的倒都多多少少的坚定。握紧手中刀枪,互相激励道:“皇帝既已投降,便是咱们契丹的叛徒!况且……况且他也没养过咱们一日。如今咱们吃的是宋国潘夫人给的饭,自当为她效劳。”

却也有人幽幽说道:“咱们大辽国灭,难道宋国没责任?潘夫人如今赏咱们一口饭,约莫也是心怀有愧,算不上什么高风亮节。”

这种言论慢慢在军中流传,也不知是兵士们早有此心,还是金军派出的奸细来搅的浑水。

几名高级将领同时怒斥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,潘夫人明明白白对咱们有恩,那咱们便不能恩将仇报。史将军在她手下都无怨言,你们倒都比他有见识?”

“你们别忘了史将军也是汉人!他们倒是都没上前线,躲在后头,单单把咱们契丹营推出来拼命!难说不是要把咱们消耗掉……非我族类……”

远处金兵大旗招展,战鼓擂起,弓响马鸣。常胜军却阵型不整,队伍里愁云惨淡,还在互不相让的吵架。将官们连番稳定军心的喊话,抵不过天祚帝的一声“投降”!

突然,身后一声短促的号角响过,一个清脆的声音朗声叫道:“谁说我没上前线,躲在后头?常胜军与我亲如兄弟,我潘六娘今日与你们同生共死!都给我向前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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丰姿绰约的少妇,裹在厚厚的黑皮裘里,看不出半点臃肿。寒风卷起皮裘一角,飘出一小截鹅黄腰带。而这副打扮,巧合地跟对面的天祚帝撞了衫,却和常胜军兵距离更近。

虽是一军主帅,气质上却和宋军里其他的“侠女”、“女将”格格不入。线条温婉,眉目亲善,一双灵动杏子眼,睫毛末端接了雪花,又融在眼尾,便有些楚楚可怜的错觉。在刀枪林立的钢铁丛林中,仿佛稍有不慎,便会被满军的煞气划伤了似的。然而她眼中又是强似寻常女子的镇定和坚决,显然并非头一次莅临这等生死攸关。

声音杂在寒风里,其实并不甚响。但近处的兵卒立时僵了,随后一传十十传百,宛如潮水般席卷全军。所有人同时一回头,爆发出欢呼山响:“潘夫人来了!潘夫人来亲自督战了!”

潘小园喊完两句,血涌上脸,面色有些发红。旁边燕青和张清左右扶住。

“嫂子,还是,上轿,莫要,劳累。”

得知常胜军遇到了天祚帝这个克星,潘小园热血上头,没多犹豫,当机立断出了京。自己的那五百东京留守司精兵不能远调,因此只带走了身边仅有的几个梁山兄弟——张清和杨志都是伤员,本来留京静养,此时也只能请来出山,再加上小厮燕青,沿途保护,马车不停,大雪中奔波一夜,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前线。

杨志步履蹒跚,沉声替她发号施令:“都给我各就各位!你们也不是新兵蛋子了,难道不知,立在对面的,不论是何方神圣,统统是敌人?刀箭无眼,你不杀他,他便来杀你!想活命的,就听洒家一言,就休要胡思乱想!立正!列阵!”

常胜军士气稍定,弓手们重新握紧了弓。

潘小园慢慢登上步舆,命令左右:“送我到阵前。我和将官们说几句话。”

说得可轻巧。身边几个知情的军兵同时看向她的腰身。怎么也得有七八个月了吧!

她强笑:“怕什么?我是带着孩儿提前来见见世面。”又不用自己走路。

抬步舆的小兵抬眼看看数里地外,模模糊糊的金兵阵列,心中乱跳,然而不敢违拗她的指令。常胜军兵纷纷让开一条路。几声低声命令,十几人出列,护在她身周。

而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。倘若不是在步舆上被人抬着,倘若是自己走过这段路,怕是早已腿软了吧。而眼下,半是强鼓起的勇气,半是丢不得的责任,万万不能喊出一个“停”字。

狂风呼啸,卷起漫天碎沙黑尘。黑压压的契丹军马面前,隔着一道纵深壕沟,便是她此前从未仔细见识过的、真正的女真铁浮屠前锋阵。但见人马皆披重甲,头盔将面孔完全覆盖,盔顶积着雪花。手中则是铁枪、硬弓、狼牙棒,黑黝黝的尖端似乎还带着暗红的血迹。

金军隐约目睹了常胜军中的躁动,突然阵中一阵呐喊,一排弓手齐齐昂首拉弓,对准上方天空。

潘小园脸色一白。身边诸将忙道:“只是在戒备。射程覆不到咱们。”

她松口气。按住心口,自己笑话了一句自己:“瞧我这见识。”

也不能怪她见识短浅。就在几年前,她不还是阳谷县里一个小小的炊饼贩子。市井的气息活色生香,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物来来去去。每日只能活动在紫石街附近,为混口饭吃而锱铢必较,被琐碎的家长里短淹没得窒息——她至今清楚地记得,第一次见到炊饼的模样,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所在,第一次听到“大宋”这个名号——而当初自己所有的认知,可不包括今日的寒风厚雪,不包括跟金兵铁骑的对垒拼命!

竟不知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。时光如同离弦之箭,哪有回头的可能。

模糊的视线渐渐回复清晰。耳边一声熟悉的喊叫:“夫人!”

一道灰白色沙尘,前宜营统领萧和尚奴策马奔来,脸上半喜半忧。

“夫人还请回到后方督战,这里不安全!”

而对面的金军阵中,也升起了不少疑惑的声音。常胜军新添了“女将”?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?

在金军将领的连番督促下,天祚帝再次“率众出征”,打马走出里半,大嗓门的军官隔空喊话:“陛下有旨——常胜军只要投降大金,便按大金军士将官待遇领饷,所犯罪孽一概赦免!若有不降的将官,谁提来他的人头,谁便加爵一等,赏金十斤!若——”

潘小园突然高声喊道:“把这人给我射死了!”

纵然她从未带兵上阵,也知道大变之际,军心稳定是第一要紧之事。当初她以火药库相威胁,史文恭之所以将常胜军拱手让她,纵然有功败垂成的绝望之意,但大半原因,也是因为人皆惜命,若再不当机立断,三十万军中难保不出哗变,反倒把他这个主将给擒了。

因此听得对方开始许诺“恕罪”“封赏”,决不能任他们说完。不管不顾的命令一句“放箭”。其实两军距离尚远,常胜军中出来一名神力射手,取一张硬弓,尽力一射。那箭飞过半途,便力尽落地。

但金军营中那“传旨”的也吓一大跳,声音戛然而止,不由自主举起盾牌护身。

但就算常胜军敢对传令官张弓射箭,看向对面阵营的天祚帝,眼中依然充满敬畏和犹豫,万万不敢伤害半分。有些人偷偷看她。

她不等金兵阵营出对策,高声喊道:“天祚帝不理朝政,穷尽奢靡,平叛不利,胆怯卖国,杀太子、杀忠臣,金兵攻来,立刻丢下臣民逃跑,以致被俘,这种人哪配称得上契丹勇士!他若真有骨气,今日就不该来做仇敌的前锋!”

一路上向身边熟知军情的同伴们了解情况,早就准备好了说辞。但凡亡国之君大多昏庸,轻轻易易让她打听出来一堆黑料,纵然其中有夸张之言,却完全算不上污蔑。再让大嗓门契丹人左右一喊,常胜军兵都知她所言不虚,想到过去自己所受待遇不公,面现愤慨之色。

“至于大宋……的确曾经联金攻辽,可一则那是被奸臣里勾外联的蒙骗,二则宋军也不曾打下辽国寸土,烧杀掳掠的事都是谁干的,你们心里有数!若此刻对金兵低头,怎对得起你们死去的父老乡亲!”

抱有这种想法的,常胜军中也不乏其人,苦于人微言轻,不能服众;只有自她口中说出,才真正有了些不偏不倚的意味。立刻有人大声接话:“没错!大辽气数尽了,只能怪老天;耶律延禧自己都不把自己当皇帝,凭什么让我们把命交给他?”

潘小园晃晃手里邸报,语气肯定:“据说耶律大石还在遭受金军追击。你们若真的有意存留契丹血脉,今日就给我勇猛杀敌,多少减轻些他那边的压力!天祚帝已经是伪君!为什么要害怕眼前这个叛徒!”

见常胜军渐有士气凝结之态,几名金军将官商议几句,命令天祚帝:“你先带兵冲杀一阵!”

天祚帝虽然年老昏庸,毕竟也精通骑射,也知道“带兵冲杀”是什么意思。这是让他充当肉盾,但凡常胜军有不忍下手之意,后面金军便趁机杀人。

一张脸白得像雪,颤抖着嘴唇,答道:“这,这……”

身后弓弦绞紧的响声,“去不去!”

“去,我去……”

潘小园远远望着金军阵中动静,心里啐一口。如此一个肥美的人质,金兵怎么会真的随意诛杀?这老头的胆子简直比自己还小。

但她还没到害怕的时候。传令列队,黑皮裘袖子里抽出泛着热气的邸报,命人传诵:“况且谁说契丹气数尽了!兄弟们远征未归,信息不畅,我从京里刚得到的消息,现在说给你们听:辽军都统大石林牙——耶律大石已聚拢契丹十八部残兵,重打辽国旗号,离开金国国境,眼下正在往西域撤退——这才是真正的契丹勇士!且不说常胜军兵牌眼下归我执掌,就算你们要听从本国皇帝号令,那也该听耶律大石的才是!”

这个热腾腾的消息宛如一捧微弱火种,灰蒙蒙的风雪中照出一道亮。常胜军兵相顾惊喜:“真的?”

消息是真的。但潘小园所说的“撤退”,其实也不过是仓皇逃窜而已。平行历史中的耶律大石确实成功遁走西域,建立了延续近百年的西辽政权,击败塞尔柱帝国联军,成为中亚霸主。但现在的耶律大石,想来也不过是几骑老马、数队残兵,雪地里一道狼狈脚印,随时可能葬身于茫茫漠北雪原。

常胜军虽然已与辽国割裂,但宗族连心,还是齐齐高声呼喝:“正是!”

于此同时,金军阵中鼓声雷起,天祚帝左右各冲上两个金将,鞭梢一指:“杀!”

这便是要开打了?她心跳快出喉咙口。自己是不是要像岳飞他们一样……坐镇中军,监督战况?

然而手下人已经替她决定了。几名将官快速发号施令,末了叫道:“送潘夫人回去!”

不瞎指挥,全权放手,只听得身后喊声大作,弓弦嗡响,炮火隆隆。她不敢回头看,但听着那一浪接一浪的呐喊声音,似乎并没有后撤的势头。

声音渐行渐远,耳中渐渐安静。高地上浴血厮杀。十数里外的后方大寨却是一派宁静,不得不让人感叹战争的无常。

她点点头。士气的扭转非一朝一夕之功。况且金军还是人数占优,今日只是遏制了常胜军的屡败势头,但要反败为胜,依旧是任务艰巨。

见众人全都征询地看着自己,慢慢脸红起来。自己这个主帅做得完全不够格。偏生周围人把她当救星看。早间若非她及时赶到,冒着生命危险在阵前稳定军心,今日必定又是一次溃败。

咳一声,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:“那个天祚帝呢?”

众人叹气:“让金军又监押回寨了。”

萧和尚奴补充一句:“不知何时还会再拿出来要挟咱们。”

事态很明显。早间她所说的什么耶律大石,什么契丹十八部残兵,都是虚无缥缈看不见的愿景。激励得一时士气,但拖得时间久了,难保金军那边不会利用天祚帝出什么新招。

突然觉得,天祚帝不就相当于平行历史中北狩的宋徽宗、宋钦宗。有这么一个人质押在金国手里,他们过去的臣民——不管如今所侍何主,不管居住何处,就永远不得安宁。

留守总寨的两三名将官出来迎接。她自己疲累不堪,接过谁递来的一碗热汤,几口灌了,低声说:“我想找地方……睡一会儿……”

由于天降大雪,寨中泥泞湿滑,冷风四起。好容易找到最温暖干燥的一小间,里头毡毯上却已睡了一个人。

以为是哪个倦极而偷闲的将官。燕青凑上去叫一声:“大哥受累,这里有女眷……”

那睡着的翻个身,睁眼一看,怒道:“什么人敢来打扰本王!你们是哪营的!还不快去戒备杀敌!”

众人面面相觑。都认得这睡觉的是谁。赵构的左手背上露着两圈绷带,这就把自己当重伤员了,别人在打仗拼命,他在后方休息!

都是气不打一处来。张清低声喝道:“你睁眼,看看,我们,是谁。”

没等他说完,赵构已经全认出来了。当街给他下毒的女土匪,还有横行京师、绑架皇亲国戚的“革命军”骨干,吓得一个哆嗦站起来:“你们又要干什么?”

小屁孩儿被赶出去和将士们一起站岗。潘小园不客气地占了舒适的毡毯。

睡眼惺忪笑道:“我休息一阵。杨制使……张、张虎`骑……你俩是伤员,也不必……”

张清一身披挂,守在帐门口:“伤员,也比你,能打。”

完全不给面子。她心里咒骂不到半句,便沉沉睡了。等听到身边嘈杂人声,睁眼醒来,已是日上中天。

十几个将官首脑面带征尘之色,齐来参见:“禀夫人,咱们折了两千余人,可也杀伤了敌军三千。今日起码没败!”

这是自出征以来头一次没打败仗。因此虽然没能得胜,人人均是面露喜色,生气勃勃的收拾兵甲、运送伤员、准备再战。

正出神,忽听燕青问道:“武松大哥的军队,算来离此处也就二百余里,要不要……”

“不成!”慌忙一句先否了,斩钉截铁说:“这次咱们是全国决一死战,各军都有各军的位置,如何能打乱?况且雪天路难行,不能……不能让他们冒这个险。”

刻意不去猜测武松那边的战况。也许没有常胜军这么糟糕,但定然也不会一帆风顺。万不能给他增加一丝一毫的危险。她孩子生下来还得有爹呢。

在旁人看来,潘夫人万事自己扛,简直要强得过分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坚韧是逆境中最后的一道保护色。为了保护自己,也保护她爱的人,万不能让柔弱成为绊脚石。

况且,“杨制使,张虎`骑,小乙哥,萧将军,高将军……还有——喂,康王!……你们都是万里挑一的骁勇好汉,有你们在侧,起码我个人的安危,我是一点也不担忧;全军将士的安危,也不是什么难题。咱们只是暂时中了金军的攻心之策,又不是打不过他们!”

一群大男子汉被她连哄带捧的夸奖一遭,谁也不好意思再提求援之事。其实也知道援军遥不可及,她潘夫人一个孕妇,都没有哭着喊着要孩子爹在侧保护,自己这些身怀武功的汉子,更是得用自己的双手杀出血路来。

修整寨栅,分拨戒备,到了晚间,金军大营的冲天火光隐然在望。

潘小园思索半夜,让人点起烛火,把燕青叫进帐来。

“小乙哥,跟你商量件事。”

“嫂子何必客气,小乙整个人都是你的了,尽管吩咐便是。”

语气恭谨柔和,简直让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皇太后。然而百依百顺后头,话里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哀怨。

她对当奴隶主没兴趣。让勤务兵上了茶,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:“只要金军手里还控制着辽国末帝,常胜军军心就不会稳。我……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……”

燕青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,笑道:“那皇帝定然是被金军重点‘保护’的,如何能轻易接近。再者,你手下的这些契丹军官,就算真的勇猛无匹,能突入金军大营,见了故国皇帝,也未必舍得下手。”

她笑笑,点头赞同。下决心说:“然而现在有一个人……会说诸般方言,会改装易容,混进金兵大营不会太困难……本事也不小,最擅近身搏击,不比这营里任何一个契丹军官要差。”

燕青眼眸一闪,脸色微白,收起所有轻佻之色。

“要小乙去送死吗?”

她脸上腾的热了起来。知道燕青这“送死”二字并非夸张。白日里已经目睹了金军铁桶之势。一枝箭尚不能轻易射入,得是多强大的高手,才能做到伪装、潜行、杀人、全身而退?

一向对手下人优渥体恤,但此时也不得不狠心一回。撑着桌子板站起来,眼眶微湿,诚心诚意地说:“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。倘若我身有你的本事,定然会首当其冲,不让身边人轻易冒险。但……你也知我……连只鸡都杀不死的,关键时刻,只能仰仗朋友……”

说到一半,也觉得自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,抿嘴缄言,深深一个万福下去。

燕青立刻扶住,淡淡说道:“说的什么话。小乙的身契都在你手里,让我上刀山下火海,不敢有半点违拗。”

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,只是让她格外觉得自己心如蛇蝎。

勉强笑笑,怀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身契,展开来。

“你说的是这个么?原本对我也没什么用处,当初跟你赌一口气而已。你要是能帮我这一次,那便是救人无数,功德无量,强似你跟在我身边端茶送水二十年。”

燕青凝视着身契上自己的手印,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抬。

“倘若我能……活着回来,你便把这张纸还我?”

明明白白的一次买命的交易。她轻轻点点头。

忽然心中一阵冲动,盯着那对好看的桃花眼,又补充:“你也不用回来。安全第一。得手之后,直接南下,去苏州、去哪里都行,我再不限制你。若是见到师师,就跟她说,我潘六娘对你一辈子感激,再不敢追究过去的恩怨。”

一字一字地述说完毕,嗤嗤几声,直接把身契撕成几片,凑近灯火,燃了起来。

燕青大惊:“你……”

没来得及说第二个字,白纸片刻烧尽,落下几缕尘灰。

她眉目中浅笑盈盈:“这样一来,你可放心了吧?”

燕青敛容正色,朝她深深拜下去。

“嫂子恩义,小乙终生不敢相忘。今此一去,虽死而无怨。”

站起来,一口将茶喝光,盘算片刻。

“还请给我点上二十死士做掩护,今夜四更,便可出发。”

潘小园点点头。知道燕青这个要求并不全是为了保障安全,也有邀人监督、让她安心之意。欣慰松口气,心中提起来的最后一点点不信任,也慢慢放了下去。

最后补充一句:“不仅天祚帝该死,金营里的其他将官——完颜宗翰、完颜斜也、乃至那个金国皇帝——都是杀害卢员外的生死大仇。今晚你见机行事,能杀多少,便杀多少。”

燕青看一眼身上的素白重孝,笑道:“不用嫂子提醒。”

叫人唤来主寨里值守的将官,说明了自己的意图。燕青又和其他军官商议许久,点选了二十名武艺娴熟的精壮战士。点名不要契丹人,而是凑来了二十个渤海、高丽、蒙兀、汉儿杂军,让他们听燕青号令。

燕青也不含糊,跟每个人问候一句,说的都是各人的家乡话。众人泣涕涟涟,无一不服。

等到星月移位,鼓点轻响,燕青已扮作金兵装束,带人来和她告别。都知道此一去未必能够再见,两人相对行个重礼。她眼角湿湿的,咬牙起身,看着一队死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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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胜军中,多数人一夜未眠。等到天蒙蒙亮,第一缕曙光伴随着熊熊火光,从远处的金营内部升腾而起。

那是预先定好的信号。营中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:“成功了!”

枕戈待旦的队伍早已准备完毕。立刻组织阵型冲锋掩杀。厚厚的积雪被踏得飞扬上天。尘雾中一匹属于金军的重甲快马驰过,上面乘的却是昨日的敢死队成员之一。

他全身多处受伤流血,手中扬着几个血迹斑斑、须发飘扬的首级,纵马朝常胜军营里疾驰,一双眼血红,面目狰狞,一边用女真话和契丹话交替大喊:“金军昨日内讧!天祚帝已被完颜宗翰杀了!我等已击杀金国狼主,为天祚帝报了仇!……”

金军阵中乱箭齐出。那人用首级作盾牌,纵马左右斜奔,挡得一阵,忽然马脚中箭,颠下马来,就此被乱箭射死,离常胜军阵地只两三里地。

与此同时,另一敢死队员夺得马匹,从侧翼突围而出,手中同样是几个首级,喊道:“天祚帝遗命,令常胜军消灭女真军,不得退缩——”

真真假假的谣言,无人看清他手中的首级是真是假,然而昨夜金营被偷袭大乱,死伤惨重,消息已经迅速传开。配合着信誓旦旦的吼声,不少金兵慌乱无措,乱象渐显。

急想找来天祚帝再做肉盾,得到的回话却是:“那契丹王昨晚被刺杀身亡,尸首找……找不到!”

常胜军中,数名将官同时下令:“冲锋!为天祚帝报仇!”

……

潘小园在后方行动不便,然而心急如焚,隔一段时间就问:“燕青呢!他撤出来没有!”

传令兵短促地汇报一句:“还没消息。”

“能不能派人去找……”

说到一半,也知道是冲动之言。大战已然开始,所有人须得按调令行动,哪能随意冒进敌后。赴金营的敢死队员,此时不管处境如何,都只能自求多福了——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。

听说天祚帝的首级已经被扔了出来,金军死伤颇多,然而敢死队员已多半殒命。燕青的本事她向来不低估,但此行之艰险,是此前任何任务都不能企及的。

尚未等到消息,中军已来传令:“金军阵脚已乱,全体出动,合力掩杀!留一千人保护潘夫人……”

有人打断了这句话,紧急商议之下,改成:“三千人保护夫人的步辇,其余的上!”

潘小园在仆从的帮助下,迅速收拾结束。也知道常胜军乘胜追击,开始快速行军,自己成了需要保护的累赘。眼下常胜军伤病减员,三千精锐不是小数目。

试探着问左右:“我……不需要那么多人……一百个……二十个就够……我这边还有杨制使和张虎`骑……”

一名千夫长抄起弓背上,一面指挥兵卒收营帐,一面叫道:“夫人说笑!金军散骑就算溃败,也能有百骑之众,岂是几十个寻常步兵、两个伤员能挡住的!”

分拨三千精锐保护主帅,于情于理都十分必要。莫说她一个怀孕的妇人无法快速奔跑,需要照顾,就算是铜头铁臂的武人,倘若主帅殒命,军中必定大乱。因此这也是为了全军的稳定着想。

她眼看身边步卒骑兵来来往往,有些无地自容的出汗。想说“我可以不坐步辇”,肚子里的小东西抗议地踢她一下,只好把话咽了回去。

正叹气,身后极近处忽然响起一声浑厚:“你们都去杀敌。她交给我便好。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多年以后……

明天完结

其实战争部分展开了还能写几万字,但不是本文重点哈。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参照1126年金第二次攻宋的路线,以及1161年的完颜亮南征路线。